黑爪:剑柄上的丝带—— 从《权力的游戏》的骑士谈起
本文通过探讨《权力的游戏》里构建的骑士形象,并参照中世纪欧洲关于骑士的文献资料,阐释了骑士精神所蕴含的深层意义。骑士的优良品质可归纳为七个方面:战斗技能、勇敢无畏、主持公道、自我约束、明辨是非、心怀怜悯以及举止得体。不过骑士精神时常与其外在形象发生冲突,尽管怀揣崇高理想,却也会做出不光彩的行为,实际上只是王权统治的工具。
黑爪目前居住在加拿大的多伦多,主要参与计算机机器学习方面的工作,在闲暇时刻,他喜欢阅读书籍、观看电影、外出旅行以及进行写作活动。
曾经为前《腾讯·大家》和前美国《侨报·纽约客闲话》撰写专栏文章,内容涵盖技术分析、书籍评价、电影解读以及社会评论。
完成六部译著的出版工作,其中涵盖艾格尼丝·凯斯的三部曲自传中的前两部《风下之乡》《万劫归来》,该系列由三联出版社负责发行;还包括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系列作品《布园重访》和《衰亡》,由漓江出版社推出;还有纽约知名出版人布兰奇·克瑙夫的传记《带猎犬的女子》;以及沙逊家族后人菲利普·沙逊的传记《魅力人生》。
剑柄上的丝带
从《权力的游戏》的骑士谈起
黑爪
《权力的游戏》展现了两种骑士形象。一类符合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的描述:骑士的身份并非取决于手中的武器,而是源于其正义感。一旦骑士丧失了尊严,便和普通的刺客没什么两样。宁可为了尊严献出生命,也不愿意失去尊严而勉强生存。但在《权游》的设定中,真正符合这种精神的骑士非常少见。远眺过去,维斯特洛大地的骑士凶狠、粗野、不守信义、缺乏信念、贪恋美色,更没有怜悯穷苦之心,他们遵循的是桑铎·克里冈对骑士的诠释:骑士仅是一柄剑与一匹马。除此之外,无论什么誓约,什么圣油开yun体育app入口登录,什么女性的垂青,全都是系在剑柄上的装饰品。或许能令剑看起来更美观,但在杀戮时毫无作用。

艾德·史塔克
这个源自美国当代作家乔治·R·R·马丁的史诗奇幻巨著《冰与火之歌》的电视剧,从2011年4月首播,一直持续到2019年4月才完结,给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至今仍被许多人津津乐道。
《权力的游戏》描绘的维斯特洛大陆七王国,其历史背景主要借鉴了英国中世纪盛期和晚期的社会形态,涵盖了阿尔比十字军东征和玫瑰战争等关键历史阶段。虽然维斯特洛大陆并非真实历史的翻版,但它与中世纪欧洲存在着一条极为显著的内在关联,即对骑士精神的深刻展现:理想化的骑士风范与严酷社会现实之间的激烈碰撞。他们于僧侣和游吟诗人的吟唱里,是身披璀璨盔甲的德行典范,无畏地守护弱女与赤贫,坚守七神之道。但“人生并非乐章”,这是“小指头”培提尔·贝里席公爵对少女珊莎的谆谆教诲。
回顾一下过往。九至十世纪期间,欧洲的骑士作为一个整体,是不受道德约束的。那个时期的“骑士”一词,专指为封建领主骑马持剑作战,自身却少有封地的武士。他们需自行配备武器、盔甲、给养,并雇佣随从,每年至少在领主领地服务四十天。这类人常以凶狠、粗野、缺乏信仰、逞凶斗狠闻名。这些特质,在抵御外来侵略时确有作用乃至不可或缺,不过,它们也同时侵害教会,残害修女,欺凌百姓。英国20世纪初的知名中世纪史研究者赫恩肖指出,这类骑士其实和“现代的机关枪,或任何一种大规模杀伤性器具”没什么两样。《冰与火之歌》里,绰号“血色山”的格雷戈·克里冈爵士正是那个时代骑士的典型范例。

“魔山”:格雷戈·克里冈爵士
克里冈样式的武士在战事频仍的时期,能够得到民众的认可,然而到了十一世纪,大部分的来犯之徒已被驱逐,国王与神职人员便着手重新构建武士团体,期望他们既是德行典范又是武力担当。统治者与神职人员妄图把贵族、武士和宗教这三种理念强行糅合,"用基督教的教义来控制好好斗的天性",借此来约束战时可以接受的残酷举动,把武士们的勇猛用来守护善良的人,也为武士自身寻得一条与其身份相符的道德提升途径。
人们常常理想化骑士年代,觉得那是个更优越的时期,这完全可以理解。在他们脑海中,那个“过去”既拥有高尚的品德,也具备精湛的武艺。丁尼生在《国王之歌》(1859)里,把亚瑟王当作理想化的人性在现实中的化身。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生于1771年卒于1832年,他凭借《撒克逊英雄传》(1820年出版,也有译名《伊凡霍》)以及《骑士精神随笔》(1887年问世)等著作,在19世纪英国文化圈里激发了人们对于中世纪理想的浪漫向往,这种现象引起了马克·吐温的强烈不满,他在《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年成书)里,甚至指责司各特对美国内战的爆发有所牵连。理查德·伯顿爵士,这位维多利亚时期的博学之士,在其所著的《剑之书》(1884年出版)中提出过这样的见解:骑士制度,特别是其中的剑术,出现了衰落,这一现象促使火器和火炮得到了更广泛的应用,导致西方文明退步至如同原始人般投掷石块的野蛮状态,进而加剧了当时社会礼仪与尊严的不断丧失,最终形成了被称作赤裸裸功利主义的一片荒芜之地。

忠诚的化身:波德瑞克与布蕾妮
相同的感怀情调在《冰与火之歌》里随处可见。剧中时常能听到不同人物在议论骑士道义时,流露出对往昔的惋惜。譬如瓦里斯在提及守夜人军团时,带着几分哀伤地回想起,那些“有穿着白袍的龙骑士伊蒙亲王那样的人物存在的岁月”,如今已“化作尘埃与歌谣”一去不返。但是开yunapp体育官网入口下载手机版,在那个所谓的时期,骑士们的表现其实并不比《权游》故事背景中的他们更出色,他们同样充满虚荣,行为残忍,性格怯懦,并且沉溺于酒精。人们之所以对高尚的骑士赞颂怀念,恰恰证明了真正能够恪守誓言的骑士是多么的罕见,他们只是个例而已。
这种精神却允许民众在日常生活中以骑士品格作为评判他人举止的标准,参照其道德水准。当小恶魔提利昂目睹鲍里斯勋爵在乔佛里君主的授意下攻击珊莎时,他质疑道:这般举动算得上骑士风度吗?何种品格高尚的骑士会欺凌手无寸铁的少女?
尽管,部分学者主张骑士风度实质上是一种虚假且徒劳的表现,不过,骑士们却视其为“某种信仰体系”,以此鞭策无数个体持续向自我提升迈进。同样,维斯特洛的骑士精神确实对七大王国的居民产生了正面作用,比如巴利斯坦·赛尔弥、塔斯的布蕾妮,他们对于骑士精神的向往和身体力行,让他们成为备受尊敬和钦佩的崇高人物。
毫无疑问,马丁对骑士精神的刻画并非全然是情感上的留恋,也不是毫无掩饰的讥诮,他恰当把握了骑士时代的光与暗,同时促使不同时期的人们进行思考:如何在堕落的社会里坚守善良。
骑士美德

心存善意的 “小恶魔”: 提里昂·兰尼斯特
几乎所有承袭武士文化的社会都持有这样的看法:武士的卓越并不仅仅体现在克敌制胜的能力上,其更为关键的特质,是具备崇高的道德情操。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其著作《理想国》第二卷里,阐述了他构想的理想国度中护卫阶层所应具备的卓越品质;公元七世纪时,韩国有个名为花郎的贵族组织,他们崇尚心地善良,能够抵制物质欲望的侵蚀,并且能够坦然面对死亡;日本江户时期的武士们则被要求看重仁义道德、孝敬父母以及恪守忠诚;自中世纪起,欧洲的骑士风度与此类精神内涵大体相同。
骑士精神的关键,体现为骑士的优良品质,这既能提升其作为战士的实战本领,也能塑造其作为个体的崇高品格。一些学者、修行者以及资深骑士,曾编撰过阐述骑士追求的准则,其中详细记载了骑士需要修炼和拥有的美好特质。这些特质清单,因时代和地域的不同,具体内容差异显著。西德尼·佩恩特这位中世纪史家认为,骑士们应具备多种优秀品质,例如武勇、忠心、大方以及谦恭,F.J.C.赫恩肖也强调骑士需要拥有勇敢、忠诚、大方、忠贞、顺从、谦恭、朴素和仁爱这些品质,格温多琳·摩根则认为荣誉、好客、忠心、勇敢和虔诚是骑士们不可或缺的特质开yun体育官网入口登录app,莫里斯·基恩同样指出,成为一名出色的骑士,必须拥有武勇、忠心、大方、谦恭和坦率这些优秀品质。根据多份清单的归纳,参照乔治·R.R.马丁在《权游》中的相关说法,本文旨在探讨,关于骑士,我们通常提及的七项关键品质:战斗技巧、胆识、公平正直、自我控制、明辨事理、同情弱者以及谦恭有礼。
(一)武艺
西德尼·佩恩特把这种能力解释为在对抗中取得胜利的本领。这涵盖了骑士们所具备的全部才干,涵盖了力量、迅捷、灵敏以及用武器的熟练程度。阿拉斯代尔·麦金太尔把这类特质称作“有效性特质”,并且将它和“杰出特质”明确分开。
获得地位、财富、声望和权力等是个人能力的一种体现,然而这些能力并不能够让人被评价为卓越。一个投机取巧的竞技选手也许能夺取奖牌,一个隐瞒实情的辩护者或许能赢得官司,一个篡改资料的研究员也许能拿到声誉显赫的科研经费,我们却绝对不会将这些行为称作是杰出的运动员、律师或科学家。单有成功是不够的。这些人还必须拥有非凡的品格。前面提到的那些事例中,共同缺少的是正直。以《冰与火之歌》的情节来说,忠诚是杰出品格的明显体现。佣兵波隆,也就是后来的黑水爵士波隆,再后来成为史铎克渥斯公爵,他本领出众而且战斗灵活,以传奇的方式赢得了很多胜利,但我们绝对不会把波隆称作一位优秀的骑士。忠诚是卓越品质中的一种,波隆身上却全然没有这种品质。提利昂从波隆那里得到一个深刻教训,那就是永远不要信任只顾自身利益的骑士。克里冈爵士被称为“魔山”,他是缺乏卓越的典型,虽然拥有强大力量,但毫无怜悯之心,缺乏自制力,更没有丝毫正义感。他不为任何人所尊重,在所有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有用的怪物。借用史学家赫恩肖的描述,无异于一挺行走的机枪。
武艺关乎成效,七美德里其余六项:勇气、正义、节制、智慧、仁慈和礼貌,全是关乎超群的德行。超群德行或许会于短期内影响成效,但于长远而言,这些德行既助人取得成功,又使人实现品格上的提升。以《权游》为例,第三季第九集《红色婚礼》充分展示了道德力量在中世纪社会的作用。佛雷公爵在女儿的婚宴上,杀害了作为盟友和宾客的史塔克家族,实施了这种背叛。这种行为在短期内,让权势家族兰尼斯特对他表示赞赏,从而为他带来了好处。最终,他凭借这个举动,夺取了心仪已久的奔流城。这种行为完全背离了骑士精神,致使声望彻底损毁,从此无人再对他们家族抱有信任。缺乏信任基础,任何协商或约定都无法达成,佛雷家族的权势与作用因缺乏德行而迅速衰落。这恰恰说明,高尚品格有时反而会削弱实际效能。
这当然不代表功能特性可以随意忽视。若缺少功能特性,良好品行本身很难产生实际作用。珊莎·史塔克举止得体、态度和蔼,并且思维敏锐,更是经由痛苦的人生体验,才使得才智不断积累,但直到第七季,她始终只是他人博弈中的一个小卒。因为她不够坚强又缺少谋略,对自身际遇毫无把握,想要实现人生理想更是奢望。她坚信“礼节是女性的盾牌”,但这信念并未让她免受乔弗里的欺凌,反而使她承受了残酷对待。
受尽折辱的淑女:珊莎·史塔克
(二)勇气
勇气这一品质的养成,源于对自身存在局限性的理解,明白个体生命或许会终结,因此我们必须战胜由此产生的惊惧心理。惊惧和不足是勇气内涵的关键要素,构成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的内在逻辑,即“未曾感受过惊惧,便无法领悟勇气的真谛”。
胆识,就是直面惊惧,去行正道。在《冰与火之歌》的初版首集里,布兰向父亲发问:“若一个人心存畏惧,他还能称得上勇敢吗?”史塔克爵爷的回答是:“唯有在那一刻,人们才称得上勇敢。”
胆怯的表现形态多种多样,勇敢的类型也存在差异。有研究人士把勇敢分成“主动”类型和“静态”类型,前者是指直面惊惧时勇敢地采取行动,后者则是在惊惧面前勇敢地保持镇定。这两种类型的勇敢,《冰与火之歌》的开篇中都有描绘,其中以“静态”类型的勇敢最为令人感动。一支由维马·洛伊德爵士率领的巡逻队去侦察野人的动向,却遭遇了不死族。威玛爵士起初展现为一个被金钱和地位惯坏的孩子,显得自负且稚嫩。不过,当遭遇令人恐惧的非人存在时,他却毫不畏惧,镇定自若地回应道:那么,来和我共舞一曲吧。这一举动,让他最终成长为一名真正的骑士。
此处所谓的骑士精神,既显现出虚无缥缈的一面,威玛爵士虽顶着骑士的名号,实际上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又展现出真实存在的一面,在生命终结的瞬间,他爆发出了无畏的勇气。
乔治·R.R.马丁对以往的骑士文学实现了创新。他摒弃了以往对骑士精神过分理想化的描绘,不过也认可了骑士文学所蕴含的实际价值;他真正称颂的是人性,这种人性体现在普通人的身上。

凡人皆有一死:勇敢的艾莉亚·史塔克
(三)正义
中世纪欧洲对正义的认知,基本承袭自柏拉图的理念。在他们看来,公正意味着个体生命须与宇宙的整体构造及运作方式保持一致。成为符合此标准之正义者,关键在于让自身存在契合宇宙的规范。依据这种规范,若某人理应获得嘉奖,那么体现正义的做法就是使其得享褒奖;倘若某人该受惩处,则彰显正义的方式便是令其承受应有的责罚。
当对照自身时,公道借荣誉显现出来。荣誉这个观念颇为复杂,它既与社会紧密相连,又凌驾于社会之上。指出某样东西备受敬重,表明社会集体对此有极高认同和推崇。然而,社会推崇的对象未必都值得如此。这类情况屡见不鲜,崇高的道德楷模往往见于那些不盲从大众看法,更看重个人伦理准则而非集体行为准则的人之中。回溯西方文明进程,荣誉这一观念始终在个人主义与社会性之间摇摆不定。
中世纪观念里,荣誉常与社会身份和名声相挂钩。杰夫勒瓦伊·德·夏尔尼在14世纪的《骑士之书》里,把骑士的荣誉同他的公开行为关联起来,这些行为包括比武,或是参与战斗。历史学家理查德·卡尤珀指出,骑士的荣誉与其战斗技能和力量紧密相连,因为骑士荣誉就是军事上取得成功的直接体现。
长久以来关于骑士荣誉的理解存在两种矛盾看法,一种主张荣誉应由社会身份血统品行决定,另一种则强调品行比地位声望更重要。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描绘他的十四世纪骑士时,把其辉煌战绩和崇高道德水准相提并论,包括追求真理、性情温和、处事小心。杰夫勒瓦伊·德·夏尔尼在《骑士之书》里提及过某些骑士,他们确实值得肯定,却配不上荣誉这个评价,这些骑士作战勇猛,却把大量时间耗费在比武上,因而错过了真正的军事行动,另外还有些骑士,他们沉迷于获取利益乃至劫掠,把无数钱财都浪费在夸耀财富和地位上。
高尚的品格可以理解为一种内在的公平,不同于地位高的人要求别人以特定方式对待他,有荣誉感的人会自觉遵循自己坚信的正义。这种荣誉无需借助满足他人期待来维持,而是通过恪守个人信念和内在的荣誉感来获得。
再说说《权游》里另一个恪守内心荣誉的角色,塔斯岛的布蕾妮。她因为性别,直到和异鬼的大战前头一天,都没有得到过骑士的头衔。可论及骑士精神,她的所作所为比许多男性同行还要做得好。布蕾妮痛恨恶行,容不得半点品行不端。可社会对她的要求并非如此,觉得她该丢下正义事业,回家去结婚。因此依照社会普遍看法,她并非光荣的象征。她的所有举动都源于内心强烈的信念和追求,在讥讽、羞辱、背叛、排斥、打击面前,始终如一。这种完全与社会规范相悖的行为,恰恰铸就了这位整个维斯特洛地区最忠于本心的真骑士。

塔斯的布蕾妮
公正的实践会形成尊严,而超越个体层面的实践会形成信仰和忠贞。公正为人们应享有的权益提供维护,因此信仰便延伸至家庭、社群和信仰体系。多数人际间的公平都关乎责任担当,但信仰所追求的,是永无止境的责任。比如,对于笃信有神论者来说,生命与造物主何时能算平等?维斯特洛子民何曾敢对七神言明:方才所行之事,足当报答其开天辟地之恩情,又使我得以居于其间?答案昭然若揭:虔敬之心实为骑士之本分,亦当普及于凡众,此等义务永无止境,亦无法彻底卸下。无论对家族、邦国抑或神明,虔敬总会在骑士与众人心中铸就信念:浩渺寰宇间,自有超越己身之重器。没有信念的战士不惜以身犯险,这是维护荣誉所必需的牺牲,或者是佣兵获取报酬的方式。而忠诚的勇士则更进一步,他们心甘情愿献出生命,是为了追求超越个人利益的崇高目标。依照中世纪学者卡罗尔·安德烈尼所言:战士的英勇若与虔诚融为一体,并且奋斗的目标超越个人荣誉——无论是为了国家、家庭,抑或是为了诸神——那么获得的成功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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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1期